特稿:兒子,讓我再擁你入懷,伊拉克昔日國腳講述
新華社記者魏玉棟 劉萬利
3月的清晨,初春的暖風吹著湍湍的底格里斯河水,不遠處的宣禮塔傳來低沉的唱經聲,暗沉的天空罩著一層灰白的薄雲。
伊拉克國家足球隊前成員加尼姆·奧瑞比的家就在河岸邊。侷促的客廳裡,迷濛的光線透過厚厚簾幕的縫隙,使得他的臉更顯憔悴。眼前的照片上,英姿少年一臉朝氣,而手捧照片的父親卻難掩哀愁與孤寂。
記憶把他帶回那個不能忘卻、卻又不願憶起的夢魘般的夜晚。
那是2016年7月3日的凌晨。1時左右,熟睡中的加尼姆突然被劇烈爆炸聲驚醒,一種不祥的預感瞬時籠上心頭。他四處尋找他17歲的小兒子西奧菲卡·奧瑞比和女婿艾哈邁德·卡齊姆,“但怎麼也找不到他們”。加尼姆的眉眼因痛苦的回憶而擰作一團。
年輕的西奧菲卡踢得一腳好球,深得曾是伊拉克國腳的父親的寵愛。不知為何,就在前一天,剛剛從外地出差歸來的加尼姆面對心愛的小兒子,總有一種莫名的心神不寧。“我有種預感,像是再也見不到他。”
加尼姆的憂心並非杞人憂天。自2003年3月20日美軍入侵伊拉克以來,曾經的兩河文明發源地便戰亂頻仍,安全域性勢一再惡化。社會分裂、教派仇殺、恐怖襲擊……多重交織的不安因素讓人們惶恐不安。
而加尼姆的預感,隨著一聲爆炸,變成了現實。
當時,臨近齋月結束,加尼姆的小兒子和女婿在日落後結束封齋,趁著暑熱散去,一同前往附近商場購物。加尼姆家所在的卡拉達區是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的重要商業區,臨近開齋節,商場內人氣頗旺。
而就在那個夜晚,一名極端分子駕駛裝滿炸藥的卡車闖過重重哨卡,衝到商場外引爆。頃刻間,人流如織的街區,血肉橫飛、火光沖天。絕望的求救、淒厲的慘叫,撕裂著周圍被燒得滾燙的空氣……
加尼姆一遍又一遍撥打著小兒子和女婿的電話。終於打通了!但不幸的是,小兒子那時已被火勢圍困,逼在牆腳動彈不得,只斷斷續續說了幾句,電話那頭便只剩嘟嘟的忙音……
說到這裡,這個身板結實的足壇老將把小兒子的照片緊緊抱在胸前,肩膀微微顫抖著。他至今記得,電話那端的忙音是多麼刺耳。
最終,這次自殺式襲擊奪去了包括加尼姆小兒子和女婿在內近300人的性命,另有200人受傷。
國破家亡,與眾多伊拉克百姓一樣,親歷慘劇令加尼姆內心充滿憤恨,卻也無可奈何。
自2003年美國入侵以來,這樣的恐怖襲擊已成為常態。統計資料顯示,自2003年至今,有近百萬平民在戰爭和暴力衝突中罹難,約340萬伊拉克人在國內背井離鄉,超過200萬伊拉克人流落到其他國家成為難民。美軍的入侵點燃了它根本不能控制的戰火……
十幾年間,這場燒不完的戰火,令加尼姆家族多名成員無辜殞命。
出生於1961年的加尼姆從小酷愛足球,“上國小時,我擁有了第一套球衣。我整整穿了三天,連睡覺都沒捨得脫下,那時我們經常在這附近踢球,社群的足球設施一應俱全。”他邊說邊望向窗外,眯起眼,彷彿看到昔日的美好年華。
就在這間略顯擁擠的客廳裡,掛滿各個年代的伊拉克足球隊衣和球隊合影,道出主人閃耀的閱歷和成就。
回想崢嶸少年時,加尼姆憑藉出眾球技成功入選伊拉克國家足球隊,並作為主力征戰1986年墨西哥世界盃,創造了伊拉克足球史上最佳戰績。這段時光也成為包括加尼姆在內很多伊拉克人難捨的回憶。
然而,好景不長,伊拉克很快便陷入連年戰事。兩伊戰爭、海灣戰爭相繼爆發,伊拉克遭遇嚴厲國際制裁。戰火吞噬了生命與財富,發展停滯,物資短缺,民不聊生。
伊戰摧毀了伊拉克原有政治體系,徹底打破這個國家的政治平衡和社會穩定。為了壓制愈加激烈的反美勢力並掌控伊拉克新政府,美國按教派和族群進行權力分配,伊拉克一夜間出現很多新黨派。
但事實一再證明,這些所謂的民主政黨實際上只是小團體利益的代言人,政客們熱衷於爭權奪利,不關心國家前途;美國人也根本不在乎伊拉克人民的死活,甚至暗中挑起教派間的衝突。
“美國人來之前,什葉派和遜尼派可以和諧相處。”哈尼姆義憤填膺,“但戰爭改變了一切!”
2005年伊拉克過渡政府成立後,伊拉克黨派間權力鬥爭越發激烈,教派衝突愈加血腥,安全域性勢日益惡化。這期間,伊國內恐怖主義勢力也趁亂坐大,衍生出臭名昭著的極端組織“伊斯蘭國”,生靈塗炭、滿目瘡痍……
2006年,時任美國國防部長蓋茨在回答參議院問詢“美國是否正在打贏這場戰爭”時,只回答了一個沉重的字:“不!”
無數伊拉克人也發出詰問,美國發動的這場戰爭到底給伊拉克帶來了什麼?
2016年7月6日,就在哈尼姆歷經喪子之痛僅3天后,英國官方組建的伊拉克戰爭調查委員會發布報告,認為“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伊拉克恢復製造核武器”,“沒有任何情報顯示伊拉克政府和‘基地’組織之間有合作”。
謊言被戳穿,真相大白於天下。然而,這份遲來的“糾錯”報告卻根本不會給伊拉克帶來任何寬慰,因為一切不可能重來。
對於這樣的一場“謊言之戰”,哈尼姆憤怒地質問:“十幾年過去了,我們究竟得到了什麼?!國家破敗,政府一盤散沙,許多人像我一樣家庭支離破碎。我痛恨政府,更恨滿嘴謊言的美國人!”
看透現實,他只盼伊拉克早日擺脫外部勢力操控,獨立自主走出混亂深淵,讓飽受戰亂之苦的百姓重享平靜生活。
“如果時間能倒退,我希望這一切都不曾發生。”哈尼姆覺得自己像是經歷了一場痛苦的遠征。一邊說著,哈尼姆再一次將小兒子的照片緊緊擁入懷中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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